江左,从来都是文学的高地。历史上,文人墨客围绕“江南”这一话题曾经留下过无数的诗词歌赋、动人故事和优美传奇,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文学成就了风雅诗意的江南。
山泽淑灵,烟雨晴岚,而人文蔚起,教化昌明,江南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和经济人文背景,深刻影响了江南人的精神气韵。诗性的文化,风雅的文学,遂成为江南文化最典型的特征之一。
翻开文学史册,历史上留下诗词歌赋最多之地,当数江南。当白居易、苏东坡、韦庄、柳永、杜牧、张若虚等诗词大家捻毫赋诗时,也许不曾想到,正是他们赋予了江南以浓郁的诗情画意,为后人构筑起了一个唯美的诗性时空。
一
在世人心目中,江南到底有多美?很多人对江南的最初印象几乎全部来自文学,春水盈盈,千里莺啼,绿柳映红,缤纷旖旎,风情无限,令人魂牵梦萦。
确实,江南这个诗意充盈的人间天堂,是古人早就为我们描绘好了的。韦庄说,“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菩萨蛮》),这是浸润着粼粼水色的烟雨江南;贺知章说,“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咏柳》),这是绿意朦胧的春日江南;白居易说,“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春江花月夜》),这是变幻着炫目色彩的水上江南;苏轼说,“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望江南》),这是春风化雨、春花烂漫的江南;杨万里说:“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这是满湖莲花盛开的夏日江南;杜荀鹤说,“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送人游吴》),这是小桥流水粉黛人家的江南;王琪说,“江南雪,轻素剪云端,琼树忽惊春意早,梅花偏觉晓香寒,冷影褫清欢”(《忆江南》),这是暗香浮动疏影横斜的冬日江南;张志和说,“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渔歌子》),这是物华天宝、温馨富足的农家人的江南;欧阳修说,“江南月,如镜复如钩。似镜不侵红粉面,似钩不挂画帘头,长是照离愁”(《望江南》),这是月下离人缱绻难舍的江南……。而宋代王观的那首《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更是道出了江南水波灵动、山色潋滟,和如同恋人般发自内心的江南之恋。
即便是一腔愁绪,在江南也能幻化出无限的美感。宜兴籍宋末词人蒋捷,乘船经过吴江时,怀着一腔羁旅的春愁,写下了那首著名的《一剪梅》:“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有趣的是,后来的人们早已忘却了诗人的羁旅之愁,而把那句再普通不过的“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咀嚼成了名句。
中国诗歌史上,以《江南好》《忆江南》《梦江南》《望江南》为题的诗词多达数百首,这一词牌初名《谢秋娘》,乃中唐时期的文人宰相李德裕怀念爱姬谢秋娘之作,也许是白居易的《忆江南》影响太深,也许江南的魅力太大,亦或是后世吟咏者太多,以致“江南好”“望江南”最终被唱成了公认的词牌。
江南是小桥流水、枕河人家,是幽幽青山飘起的缕缕炊烟,是九曲河塘里的荷叶田田,是粉墙黛瓦、青石铺路的寻常巷陌,是西湖畔绿杨荫里的白沙堤;也是范蠡西施泛舟隐遁的五湖、牛郎织女邂逅结缘的清浅沙溪。江南是晨雾里汲水浣纱的女子,是蒙蒙细雨中撑伞独行的丁香姑娘;是“夜船吹笛雨潇潇”的凄清,也是“乱花迷人眼,浅草没马蹄”的迷离,淡抹也好,浓妆也罢,江南的美永
文学作品中一幅又一幅江南图景,早已如此深入人心。无论春江花月、柳绿桃红、草长莺飞的春天,还是寒梅绽放、绿意不减的冬日,无论蝉声漫天、荷花满池、莲叶接天的夏日,还是残荷败柳、秋水横波、碧云天*叶地的秋季,同样都充满了韵致。碧波长洲、亭台楼榭可观可赏,小桥流水、枕河人家同样好看,江南就是这样让人百看不厌,流连忘返。
文学,赋予了江南无限丰富的空间美感和诗意,江南也在人们的诗化之下变得更美。在诗词歌赋这一文学的舞台上,如果没有了“江南”这个角色,一定会逊色不少。从另一面看,江南的山山水水如果少了文人墨客的渲染点化,肯定也少了不少诗性韵味。踏遍千山万水,凡有文人墨客留下足迹、墨迹的地方,必然多了几分浪漫与想象,若是当年他们在此留下一二诗词小令,则更添了无穷魅力。江南的风景出自天然,也因人而名、因文而美。皖南的宣城,位于江南一隅,那座再普通不过的敬亭山,就因为大唐诗仙李白的一句“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而吸引了无数海内外游客……。横亘于西湖的苏堤、白堤,也因为有了苏东坡、白居易而文名而平添了无限的遐想。
二
在江南,山水是文学的起兴,也是文学抒情的对象,更是借物咏叹、抒发自我的渠道。中国的传统美学与古代文论,都清晰地揭示了人的文学活动与自然的关系,一方面自然景物是文学家创作的源泉与诱因;另一方面,在创作中作者又极为重视主体情感与客体景物的融会,讲究心物交应、物我交融。正如古人所云:“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聊聊数语,便将个体生命汇入了自然活态的流动过程,在自然之道中获取了心灵的感悟和创作的启迪,从而转化为文学之道。
在优秀的文学作品中,主体的“人”,与客体“山水”常常是灵犀相通的,是物我交融的,甚至是有情感交流的,美好的大自然是人类情感转化为文学的最好催化剂。
“惜花春早起,爱月夜眠迟”,是文人心态的最好写照。“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招隐二首》),是西晋文学家左思的名句,意思是没有必要非得有乐器弹出乐章,在山水之间便足以聆听到大自然的音乐。能否聆听到山水之乐,全在于人是否有感,这需要有一颗善于感受美的慧心和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
这颗慧心、这双慧眼,主要源于诗人墨客的“江南情结”。有了这种情结,便有了爱,有了爱便有了感悟力,进而不断在人生的感悟中有了情意思想。比如,不断吟唱《江南好》的白居易,其“江南情结”几乎贯穿了一生。少年时代,白居易就因时局动荡而漂泊至繁华江南近七年,由此与江南结缘。青年时他在宣州(今宣城)高中乡试,江南又成为他少年成名、步入仕途的人生转折点。中晚年时,白居易先后出任杭州、苏州刺史,实心任事,造福一方,为民拥戴,完成了人生夙愿,并且在远离纷争、寄情山水的江南生活中实现了精神追求和人生价值。离开江南之后,白居易对江南仍然魂牵梦萦,难以忘怀,这种挥之不去的江南情结,充分投射在他以江南为抒情对象的大量诗歌中。旖旎的西湖风光,江南的文人雅士,江南的诗酬酒会,江南的风土人情,都成为他离别江南之后的深情追忆。
江南美丽的自然给予文学家寥廓的思维空间,也给他们以简单纯粹而又千回百转的美感,这是一种“行遍天涯意未阑”的趣味,是闲看庭花云卷云舒的淡然,使之能够以涵天负地的胸襟对生命的价值进行思考和追问,也使他们将江南作为可以栖身的读书圣地和安抚心灵的精神家园。
精彩待续
庄若江,文化学者,江南大学教授,无锡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央视大型文化纪录片《说吴》《惠山祠堂群》总撰稿。有《城市文化论》《吴文化内涵的现代阐释》《诗性江南》《创意城市蓝皮书·无锡卷》等著作,《坐看云起》散文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