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窗握卷读宋词
文/李彬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古人把读书视为大事,态度很庄重,形式感很强。讲究的是,“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现在是冬天,窗外霜气逼人,屋里温暖如春,天人迥然有别,我以为,是读宋词最好的季节。灿烂早已萧瑟,躁动归于沉寂,一年里的一切成为过往了,心绪也就沉淀宁静了,就像梅尧臣说的那样:“重重好蕊重重惜,日日攀折日日残。我为病衰方止酒,愿携茶具作清欢。”闲窗握卷,花盛自心,享一阙宋朝的婉约时光,人有了一种淡然释然的日子,会生出别样的温情与诗意。
诗意不在远方,只要心中有“闲趣”,一茶一饭,一言一行,皆是诗意。而宋词,就像是浮在发黄泛旧线装书页上的一弯秋月,即使你掩合书卷,也会在心里洒下如水的凄冷;宋词,就像书香门第深宅大院里的一方雕花轩窗,窗里的人正对镜梳妆,窗外归人已是泪流千行;宋词,就像农家院落一株雨后芭蕉,忧愁和雨滴滴答答滑落黄昏,隔窗听闻的是声声叹息……闲窗握卷读宋词的好处是,神交某个古人时,其开端与结束可能都是偶然的,被动的,下意识的,但结果一定是有趣的,有情的,愉悦的。当然了,也有着丝丝缕缕的惆怅。
文人最好出生在宋朝,多情善感的蒋捷就生逢其时。他的《虞美人·听雨》触景生情,用雨贯穿了人的一生,其五味杂陈的人生况味跃然纸上:“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年少时候,歌楼听雨,红烛盏盏,昏暗的灯光下罗帐轻盈。人到中年,飘零他乡,蒙蒙细雨,茫茫江面,一只失群的孤雁在风中阵阵哀鸣。而今人至暮年,两鬓斑白,独偎僧庐听细雨点点,想到人世的悲欢离合,总是那般冷漠无情,既然如此,又何必忧郁感慨呢?不如一任自然,听随窗外的雨,在阶前点点滴滴直到天明。蒋捷的这首词纯用白描,语言平易,情感质朴,但却景物鲜明,画意很浓。文字虽然很短,却高度凝炼,意味深长。作者用最精炼的语言,用最简朴的笔墨,把诗情画意准确而生动地表现出来,听雨之谓也就是人一生的传神写照。
和蒋捷一样流风回雪,风情万种的还有李清照,《一剪梅》几乎倾注了一个红粉佳人一生所有的离合悲欢,爱恨情仇:“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李清照是才女中的才女,诗人中的诗人,也是宋朝诗词的名片,开婉约派之门户,其清词丽句,柔情蜜意就不需要后人饶舌了,看看《白雨斋词话》卷二的评价,可想而知:“易安佳句,如《一剪梅》起七字云:‘红藕香残玉簟秋’,精秀特绝,真不食人间烟火者。”遗憾的是,这般佳人一生却凄凄惨惨戚戚,令人堪怜!
婉约也罢,豪放也罢,读宋词离不开苏东坡。苏轼才华奔放洋溢,命运坎坷曲折,但诗情却总是逆流而上,如一江春水浩浩汤汤。他在《望江南·超然台作》中坦然自处,把人生的苦酒,笑吟吟地一饮而尽;“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人生总有不顺心不如意的时候;生下来,活下去,本身就是一件艰难的选择。当你伤感时、困惑时,孤独时,就想想苏轼、学学苏轼,坐看云起,笑对风月;思念亲人故乡了,不妨点上炉火烹煮新茶,趁着年华尚在,饮酒作诗,以慰离情别绪,岂不妙哉?
如云如海如山,自然自由自在。苏轼面对人生、笑傲人生的风采倾倒了无数后人,至今仍播芳六合,滋润身心。钱穆先生说,苏轼一辈子没有在政治上得意过,他一生奔走潦倒,波澜曲折都在诗中可见。但正是在这不容易,不如意的环境中,更显出他人格的伟大。文质彬彬的林语堂先生更是在《苏轼传》热情洋溢,不吝赞美之词,“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他具有多面性天才的丰富感、变化感和幽默感,智能优异,心灵却像天真的小孩”。更重要的是,苏轼自己面临窘迫困境的时候,却依然能把本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希望,机会,乃至快乐,无私的分享给别人,这是多么值得敬重的人生状态呀!
与自由散漫的文人不同的是,诗人韩琦是一位著名的军事将领,资历比岳飞还老,地位也被岳飞高。他是范仲淹的好友,还是司马光、狄青的恩师;青年刚中进士时,就被认为他日必成大器,后来果然通达。他忠清正直,情怀壮烈,出将入相却不唯唯诺诺、老奸巨猾。他有话就说,襟怀坦白,屡次上表防止朋党,被朝野誉为“天子御史”。他妙计巧施平定西夏,使纵横一时的李元昊不得不妥协称臣;他多才多艺,“晓律令,擅长吏事”;他治军严谨,士卒畏服,所向披靡。这般俊伟人物,诗词却写得淳朴明净,清水出芙蓉:“尽室林塘涤暑烦,旷然如不在尘寰。谁人敢议清风价,无乐能过百日闲。水鸟得鱼长自足,岭云含雨只空还。酒阑何物醒魂梦,万柄莲香一枕山。”(《北塘避暑》)诗中语言朴素,真如对床夜语,闲话家常,朴素自然中自有一番真趣。前人评说,“自然则当然而然,不知其所以然而然。叔向此诗,大约可以当之。”解释一下,叔向就是韩琦,韩琦是名,叔向是字。
风物长宜放眼观。与宋同时的金人完颜亮是一介书生,他的诗词却金戈铁马,豪气逼人,《念奴娇·天丁震怒》就胸次开阔,境界苍茫:“六出奇花飞滚滚,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颠狂,素麟猖獗,掣断珍珠索。玉龙酣战,鳞甲满天飘落。谁念万里关山,征夫僵立,缟带占旗脚。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杀气横戎幕。貔虎豪雄,偏裨真勇,非与谈兵略。拼一醉,看取碧空寥廓。”完颜亮以一个男儿的雄强,以草原民族的气概,任情恣性,大笔挥洒,首次将北国风光写得雄浑苍莽、气象壮观,有一种暮雪朝霜,毋改英雄意气的剑胆琴心。诗中“皓虎”、“素麟”、“玉龙”,皆喻大雪,想像奇肆,却语出自然,恰到好处,令人惊艳、惊叹,惊羡。
大道至简。从生活的逻辑出发,是文艺创作的关键,也是产生好作品的基础。没有生活逻辑的支撑,任何高妙的“奇思”、精致的“造影”,都难以撑起作品的精神脉络……难能可贵的是,宋朝诗人不仅诗词内容自然质朴,贴近生活,而且通过对普通劳动者及生活场景的刻画,积极寻求时代精神与人性人情的契合。他们常常把聚焦点还原在日常生活与世俗伦理之中,去除了枯燥无味的宏大叙事,以鲜活生动的细节照亮宋人的苦辣酸甜,柴米油盐乃至喜庆佳节,爱恨情仇,勾勒出一幅诗歌版的清明上河图。此种写法,既要有文采,有情怀,有史实,又要一语天然,道法自然,顾及不同层次的阅读效果,笔墨之间极见作者的功底。司空图在《诗品》论“自然”一格时说:“俯拾即是,不取诸邻。”又说:“真与不夺,强得易贫。”通俗点讲,就是无须粉饰,不用雕琢,繁华落尽,清纯朴素。如果,感情单薄而雕绘满目,终如剪彩为花而生气皆绝。因而,在宋诗人眼里,诗词是自然的花朵,自然结出了诗词的果实。没有花开,何来果实;花朵的成就,已在果实之中了。
作者简介:
李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长期从事文学创作和编辑工作,近年来致力于传统文化研究,为多个社科类选题学术带头人。现为西安国学院院长、《国学》文化期刊主编。著有《听那立体的乡愁》《风中的灯有多美》《为花堪惜风雨》《言淡如风》《大爱无疆》《本色红亮》《春秋繁露》《一钩新月天如水》《水中吐火火中生莲》《最后那片竹林——吴三大评传》《美乡醉梦人——茹桂评传》《天容海色——雷珍民评传》《人民艺术家——石宪章评传》《阆风游云——草圣张旭评传》《花盛自心——乔玉川画传》等散文评论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