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争
12月4日,安徽望江县一名高中生当着苦口劝说的民警投河自杀。镜头记录了这起悲剧的始末,没有立即施救的民警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某平台上的一些文章甚至对比此前外国大使救人的视频,进而上升到了国格的拷问。看到这则新闻,我点开了视频,我心里的第一句话是:幸亏他没有跟着跳下去救人。我对自己内心的自白感到震惊,旋即便想起了一件旧事。年暑假,填报了志愿之后我想出门去放松心情,便约了同学,去他的家乡钓鱼。同学的家在一湾清河的水畔,属于邕江很边远的支流。当地的生态环境保持得非常好,盛产一种叫做“刀鳅”的鲜鱼。于钓鱼人来说,刀鳅鱼无疑是非常好的目标鱼,所以我们计划享受一周垂钓的乐趣。夏季多雨,南方水系的汛期通常表现得非常明显。在地图上毫不起眼的一条小河,实际上河流径流量非常大。水面时而狭促湍急,时而宽阔平缓。临近细看,会发现江面缓缓翻涌,就如沸腾的水一般,这种暗劲无声无息,却积蓄着大自然的力量,看久了令人晕眩。河流两岸荆棘遍布,茂密的藤类植物当中长着簇簇挨挤的茶竿竹(做滑雪杆的理想竹子,弹性好,空腔细,十分坚韧),行进非常困难。我们选了一处宽阔的水面,当地人管那叫“棺材嗡(当地话,潭的意思)”,入口处狭窄,水流较急,不宜下钓;往下游是一棵倒入水中的刺竹(广西的刺竹,粗壮带着僵硬的利刺,簇状挤在一块生长,非常密;在过去农家会将之栽种在家的周围,防野兽),刺竹拦住了上游而来的巨大的松木、枝杈,嗡内是理想的钓点。钓了四天,收获很不错,到了第五天,水流减缓了许多,但这一天就出事了。与往日一样我和同学赶到江边垂钓,刚打下窝料,就发现河面零星翻起一些小白条。没过十分钟,白条越来越多地浮上来,小鲤鱼也翻起了肚子。同学站起身,望着鱼儿不断翻出的江面,嘟囔道:“遭了,有人药鱼。”大鱼翻出水面的时候河道上游的转弯处闪出一条竹排。排首撑杆的是村里一个叫做谷伯的老庄稼汉,竹排后端站着他的准女婿,手里攥着一个大网兜。当地只是一个小村,去了几天我自然也差不多认识了他们村的人。这位准女婿叫梁成,也就二十四五岁,身材魁梧。因为夏收农忙,为了讨好女方的家人,他便过来帮忙。翁婿俩到了回湾之后很快捞起了一条十几斤的鲤鱼,岸上放暑假的半大小孩看到了奔走相告,纷纷回家拿着网兜来到河边,跃跃欲试。接着又来了一条竹排,不过这个排子是放蜂的张正浩夫妇,两人年纪都在五十开外。他们脚下的竹排垫着砖头,正将蜂箱从上游转到棺材嗡,之后再搬到岸上,当时岸上正盛放着一种叫不上名字的白色小花。事情来得很突然,因为当时早晨的阳光投到江面,看不太清楚梁成是怎么落水的。事后据当时江边的小孩说,江面翻起来一尾黑鲩,这梁成探出身子去够,因为他体重太大,竹排就失去了平衡。他落水的时候蹬了竹排,谷伯也跟着跌入水里,万幸的是他抓住了竹排,而梁成没有。我察觉的时候谷伯已经在喊了:“救他,他不会游泳!”谷伯自己想爬到竹排上,但力气不足。梁成入水后的情形很不妙,就剩他那乌黑的发梢露出水面,两只手不停地扑棱着水花。我和同学与他们的距离一百多米,不可能出水里游过去,便蒙头往茶竿竹里钻,但这个东西很难挤过去。“他也算你的侄女婿啊,再不下去,人就没了,怎么能这样?”这话喊得回声荡在河流上空,我停下来露头往江面看。张正浩着急着想把竹排划过去让梁成抓住,但他们相聚也有几十米远,况且排上叠着两排蜂箱,两端的空间并不大,竹排笨重得很。不过当时形势紧急,也没有人想到把蜂箱推入水里。张正浩的女人叫喊着什么,似乎是不让他丈夫跳下去救人。谷伯最后歇斯底里沙哑着嗓子骂张正浩夫妇:“你们还是人?以后不就成了仇人?”张正浩跳下去了,对于五十几岁的人来说,全力全速游出去五十米已经是极限。梁成直往江心扎去,张正浩靠了过去,突然就见他想弹出水面——竭力耸动了一下身子,拍打着水,瞬间就矮了下去,水没过了头顶。我们边脱鞋子边往上跑,跳下去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了。我和同学当时根本没有做任何防范,万幸的是事情就此告一段落。等了足足五分钟,女人开始失声痛哭,谷伯一边喊着报警一边往岸上靠去。我们捞了四十分钟,什么也没捞上来,下潜上浮的往复耗费了全身的力气,似被抽了筋骨。张正浩的妻子跪在岸边,一边哭着一边攥着河边茂密的水草往外拔,一下一下地哭喊、哀嚎、呼唤。我们回家吃午饭,同学突然说:“如果我俩先到,可能有一人已经被他拖到水里了。”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本地渔民有一句话:宁背死尸过水,不救瞎水人命(壮话直接翻译的大概意思,宁愿背死人过河,也不愿搭救不会水的溺亡人)。他告诉我,所有不会水的落水者在那一瞬间都会很慌张,他们在濒临死亡的关头会死力去攀住任何能够抓到的东西,若人去救,他会将你拉下去,将你踩在身下,努力挣扎出水面,这是求生的本能。我不信,我当时的判断是张正浩因为长距离游泳之后力竭,又突然卸力,导致双腿抽筋,所以才会猛然往下沉。下午四点,渔民和派出所的民警都来了,用葫芦吊(一种滑轮组,条件差的车祸现场救援常见)将刺竹拦挡的松木、枝杈往上拉。两个人出水的情形在那之后很久的时间段都让我做噩梦,而当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梁成呈现一种爬树的姿势攀住了张正浩——双手抱住他的腰,双腿紧紧地箍住后者小腿,很难掰开。梁成那种姿势,再强壮的人被他粘上,恐怕也难逃一死。打捞尸体的渔民父子告诉我们,遇到溺水的人,千万不要盲目地跳下去,否则可能把自己给搭进去;最好的办法是找来一根长杆,伸给溺水者,溺水者在意识尚存的时候都会死死抓住不放的;若找不到长杆,用衣服、皮带也可以,但在此过程中一定不要让溺水者粘上你,特别是不会游泳的溺水者;若是女士,提她的头发倒着拉向岸边也可以;实在不行,那就等他们呛饱了水,精疲力竭的时候施救,会救的话能救回来。当晚张正浩的儿子张劲松来问我们具体的情况,当时并不在意,便将看到的实际情况如实告诉了他。谷伯被警方问了一些话之后人就没了踪迹,事后才知道他连夜去他的准亲家那边退了彩礼,来处理后事的亲家他都没让进家喝杯茶。他以为退了彩礼,别人就认为张正浩的死与他再无瓜葛,但张家已将他视若仇寇。我回家以后没过两天,同学就打电话告诉我,谷伯夜里被张劲松捅了两刀,幸亏没有伤到要害部位,后者作案之后就向派出所投案自首,令人唏嘘不已。望江县的这则新闻,我想起了我曾亲眼目睹的那场悲剧。看到视频的那一刻,我是为民警没有贸然施救庆幸的——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不救援,而是要在保障自己人身安全的前提下去救援。当时安徽的水温大致在5℃左右,女孩穿着羽绒服,从现场的情况来看,水下坡度大,地势复杂,施救必须要有所准备——我们见过了不少救援自杀者成功,最终施救者丧命的新闻;甚至双双溺亡的——生命是平等的,生命的脆弱于被救者与施救者一样,没有优先之别。面对这种存在极大危险的营救,作为公众,你不能要求别人去牺牲,去做英雄。我们每个个体的背后,都承载着各自的亲情、友情、爱情,医生如此、警察如此、清洁工同样如此。为人民服务是否等同于为人民牺牲?况且我们不要忘了溺亡者是主动地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不应该无端地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一个已经失去生命的人,但就当时的情形,水下的一切都是不可预见的。明确地说一句对事不对人的话,主动失去生命的人,他们会不会也主动地对营救者的生命产生威胁?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10月21日溧水发生的另外一起溺亡悲剧,监控视频当中,身穿黑衣服的女子将穿*衣服的女子推入水中,两两溺亡。虽说此事无关乎营救者,但它的发展表现出一种不可控的局面,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结果。所以说主动失去生命的人,其情绪和行为是难以揣摩的,这就是临渊营救的最大不确定因素。这样一种情形,施救者想要保障自己的生命,当然要做足准备。只是有时候事与愿违,大自然的力量往往在某些时候展现出它狰狞的一面,让你猝不及防,营救者能做的只是尽人事听天命。这也让我想起一句话,关于夫妻、情侣关系的一句话:我可以为你做牛做马,但你不能让我为你做牛做马。这句话虽然带着些许调侃的意味,但仔细想,多少有些哲理。同样的道理,我们不能要求警察为别人去牺牲,去做英雄。责任与义务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但有些人,却将这种距离模糊化,将他们的无知、私心、居心叵测揉进这鸿沟里,去迷惑大众……AslanHu留存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