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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乡望江有一种酒具叫泡,倘若以为它就是泡沫大小的容器,那就错了。
查遍了古代饮酒和盛酒的器皿,有觚、觯、角、爵、杯、舟、尊、壶、皿、鉴、斛、觥、瓮、罍,独不见“泡”。古时,不同身份的人使用不同的饮酒器,如《礼记·礼器》篇明文规定:“宗庙之祭,尊者举觯,卑者举角。”
这么说来,泡,还是望江人的发明。泡,容量在一两三左右,一瓶八两的酒,最多倒上六泡。这个发明,是有点讲究的,泡比酒杯大,不落“感情浅,舔一舔”的俗套,比茶杯小,又少了“感情深,一口闷”的压力。
在望江民间喝酒,早不是“小酌酒巡销永夜,大开口笑送残年”的过往。如今,你在中小饭店里基本上见不到那种温文尔雅的小酒杯,也没有合肥人放罍子的分酒器,多是一两三的泡。
酒至酣处,情到浓时,一泡酒顷刻饮尽,合肥人叫炸罍子,望江人叫甩一泡。这是一个极简又至尊的仪式,不知什么时候兴起的习俗,令望江人名扬在外,成为酒桌上不可小觑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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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江人说甩一泡,表面上霸气外漏,实则轻拿轻放,豪放中带着婉约。“万盏美酒浸衷肠”,几泡之后,该抒怀的抒怀,该挑破的挑破,该了结的了结。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唐朝诗人韦应物的诗句:“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望江人内敛,喝酒前,一桌人端重沉着,佯装客气,宾主不及寒暄,拿起杯子就干,第一杯,多是呡一下,润润喉舌,让肠胃醒醒,第二杯,开始找人甩一泡。甩一泡的理由很简单,你路远些,我敬你;你年长我几岁,我陪你;你是我烧锅娘家那边的,我先跟你喝。一泡甩完,持杯伫立,等着你,你喝还是不喝?不喝,没完没了地讲你的经,从前埂到后畈,既有夸赞,也有热讽,没完没了,连空气都觉得沉闷。谁会把别人的好心情搅得污七八糟?什么也不说,甩吧!
几泡下肚,激昂的酒精在肺腑间沁散,话题才逆着热流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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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江男人,出去喝酒前一定会把自己捯饬得利利整整:头梳得光溜溜的,长年不松开的领带,套在羊毛衫里头,紧紧地勒着白衬衫,外套是不是西服不重要。对了,出门喝酒,保温杯是标配,不离手的,茶叶快挤到了杯口。
望江人喝酒有的拼实力,有的讲感情,还有一种人,全靠水渣话渣,一个系统的,叙上下级关系,一个学校的,叙师兄师弟关系,一个乡镇的,叙熟人关系,一个姓的,叙辈分关系,一个辈分的,叙亲戚关系,叙到最后,肯定能找个理由和你甩一泡。
张说不过李,张就得认输,甩一泡,有时,强势一点的张,会拉上脓一点的邻桌当垫背,陪他一起甩。一两三的泡子,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培养了好多望江人的酒量。所以,出来混,个个七八两酒不成问题,否则,不如端个饭碗死远远的。
鸦滩镇有个叫麦元的地方,过去是一个乡,就在香茗山下。山不雄而甚秀,树虽古而仍荣,滋滋润润,郁郁葱葱。麦元毗邻太湖县的徐家桥,两地鸡犬相闻,习俗几近相似,但喝酒之风大相径庭。麦元人吃着辣呵呵的石鸡卡猫,喝酒一口一泡,桌上全是冲天的豪气,徐家桥是个百年古镇,桌上个个委婉含蓄,一小杯一小杯地端得透劲,谁少一杯都不行,骨子里全是忠厚和老实。
麦元人觉得徐家桥人喝酒不痛快,徐家桥人心想,麦元人没喝过酒吧,这样孬喝?
我听过这样的故事:徐家桥的姑娘嫁到麦元,婚礼当天,娘家来了十多个送亲的,为了陪好女方亲戚,双方商定,男方用泡子喝,女方用小盅子喝,一对一,可偏偏找来找去,饭店里凑不齐一桌小酒盅,没办法,女方喝一瓶盖,男方甩一泡,最后,桌上云卷浪飞,徐家桥人成了败将。这样的传奇足以让望江人闻名遐迩。
说到喝酒,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件事。
有一年的大年初三,几个同学相约去给班主任拜年,班主任的妹妹是我们的师姐,那天,她和老公也去拜年。酒席甫一开始,师姐的老公倒了个满杯,直奔我这个远路客。我那点小酒量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好话说尽,希望他手下留情,能打个三折或五折。他不依不饶,咕嘟一下,杯底朝天。然后,久久注视,目不稍瞬,双方僵持一分钟,我闭着眼喝下去,噎得透不过气来。几个同学为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纷纷去敬师姐的老公。这个大滑头,见势不妙,开车跑了。
这场师生宴以师姐老公临阵脱逃而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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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我也算是个走南走北的人,但白酒之于我,意欲焚心,五脏六腑极其抵触。每次回乡,我与望江的酒风总有点格格不入,有人邀约,自带一瓶红酒,从头喝到尾,虽不添兴,也算尽到礼节,偶尔为人所讥,也是一笑了之。
喝酒与性情有关。安庆人里面,望江人算是本份的,这种本份表现在,说话慢腾腾的,不油滑;做事轻悄悄的,不急躁。清人姚琅,康熙九年官至安庆知府,他曾有诗《过望江县》:“地僻无兵火,耕间有稻粱,诗存怀李白,池忆古王祥。谁挽民风朴,褰帷意不忘。”这首诗道出了一个地方官对这片山水民情的无比忠悃,也写出了望江人的质朴。
少时家里衣食俱缺,闻到酒香便是过年,平时偶尔请木匠或裁缝的时候,大人们会做样子陪一杯。所以,我们一代人,从小没有经受过酒精的考验。
我有个同学,琴戏书画样样精通,是个经纶满腹的儒生,多年酒场穿行不息,三四两的量,甩起泡子来仍保持一份淡定和从容,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无色处见繁花,喝到开心处,还能清唱一段七分多钟的《陈氏下书》。有的人表面上书卷气,喝酒前斯文得很,两三泡下去,诗意少了,嗓门里尽是粗俗,我的同学没有,午餐喝了七八成,晚餐终而复始,循环不涸,酒后结伴归去,从不胡言乱语,这本事不得不令人佩服。
我有个亲戚就不行,一点小酒量,酒经沙场几十年,出生入死,锻炼的也有个五六两。从前饭局多,每晚必喝几泡,逢喝必醉。晚上八九点的样子,他趔趄到办公室,用座机打我电话,头一句话便是“贤侄,给你报告,家乡形势喜人,一片大好!”
一听,又多了,我只好“嗯嗯”地附合,不容我插上一句话,他滔滔不绝地说上十多分钟,最后一声“报告完毕”,我才结束折磨。
次日问他,家乡形势如何一片大好,他“哈哈哈”几声,打马虎眼说,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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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江的乡下很富,家家都有二层小楼,院子里,花木欣荣,奶孙作乐。房子大,每户人家都有独立的餐厅,无藻饰,很朴素。来了客人,芜寂的小院突然间热闹起来,主妇们动作麻利,男人吹牛的工夫,几个锅子便上了桌,餐厅里还能闻到草木焚烧的气味。
酒精点上,酒,哗啦啦斟满泡子。
望江人食不厌精,鱼剁成小块,丸子搓成圆球,豆腐、粉丝、菠菜,各盛一盆,边烫边吃,入口鲜嫩。水烧干了,拿起水瓶往里倒。
好酒甩几泡,清芬入万家。刚开始,大家都有些拘谨,几杯酒和月光下肚,夜色朦胧中一点点豪爽起来了,心间的诗意泛滥了:“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酒已满,月已满,乡村离喧嚣的世间很远。
我的同学孔结,是个村官,一个魁伟的胖子,热情厚道,精神饱满,常在这样诗意的夜晚邀我们去他家吃饭。孔结酒量大,一口一泡,甩过之后,纹丝不动,站着像一尊佛,极为平静,一句散话也没有。我喜欢直率的人,可惜无量奉陪,只有说佩服,佩服,佩服!人到了情绪极致,往往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就像汉武帝登泰山,不知道如何形容是好,只好发出一连串的惊叹:“高矣!极矣!特矣!壮矣!赫矣!感矣!”完全没有说出个所以然。
大口喝酒的望江,外来客一踏入便有所领教。
四五年前,七八个同事去我老家,他们中间,有来自中原河南的,有合肥本地的,在他们印象中,南方人说话轻声细语,端起酒杯还忸捏作态,上桌后,他们频频接招,一泡又一泡,不一会儿,一个个脸上先是桃花红,瞬间春竹绿,最后变成樱花白,全被望江的泡子打懵了。有个老几恍然地长跪在堂轩门口痛哭流涕。
到了晚上,一行人干脆不碰杯了。
论喝酒,望江的巾帼也不让须眉。有一次去朋友家吃饭,主人怕陪不好大家,先叫来他的老婆,敬了一圈,看大家意犹未尽,又叫来了他的女儿,是个窈窕淑女。姑娘叫九,我们原以为是喝酒的酒。原来,九在家排行老三,超生的,当年罚款九百九,名字由此而来。九卓然而立,喝起酒来,气势惊人,一口一泡,一口菜也不吃。
几泡过后,九问她的父亲,爸,还跟谁喝?
父亲环视一周,也没发现谁还有战斗力,便说,九,咱俩喝!
这顿饭,一周人看得目瞪口呆,我不只惊讶于九的好酒量,倒觉得这对父女挺有趣,你叫我爸,我喊你九,八八(爸爸)九九的,笑煞一桌人。
望江人这点好,大杯喝酒,但不贪杯,不酗酒,三泡四泡过后,嘎然而止,说不喝就不喝了。
望江人待人真诚,友善,席上遇见,不霸道,不严峻,不高傲,对远方客尤为尊重,欲把臂,欲款语,生怕你喝不好。仅凭豁达、豪爽、好客的喝酒风格,望江人感动了不少外来客,赢得了数不清的尊重。当然,一个地方的人,光有好酒量是不行的,还得有干事的胆量和成事的气量,撑得开酒场,也要打得开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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