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红木盒
清明节到了,离4月21日渡江战役纪念日也不远了。仅以此文悼念在渡江战役中牺牲的叔叔!
奶奶住的是三间堂屋。听母亲说,那是土改时*府专门填给奶奶的,因为我们家非常穷,叔叔又参加了解放*,在外打仗。虽说是三间的堂屋,其实很小,至大长六米,宽二米半,正中间是屋门。正对屋门的墙上挂着一个镜框,镜框里是叔叔的立功奖状。屋上有个低矮的阁楼,是用木楼板做的,窗户很小。通向阁楼的是架木头梯子,靠后墙东头,順墙斜放楼口。楼梯擦的很干净,但从我记事起,就没敢上去过。因为父亲、母亲都很严厉地给我们说,不准上奶奶的楼上,招惹奶奶生气。小时候的我,对这阁楼上充满了好奇与疑问,总想探个究竟。怎奈奶奶在家,我不敢;奶奶出外又将门锁上了,进不去。有几次,我突然推开门,去找奶奶玩,发现奶奶正对着一个十分精致的红木盒,捂着嘴偷偷地哭泣。我赶紧悄悄地退了出来,生怕母亲嚷我惹奶奶生气了。
为什么不让到楼上去?那红木盒里又藏着什么秘密呢?奶奶为什么要对着红木盒伤心哭泣呢?这些问题,都神秘兮兮的在我小小的脑瓜里转来转去,越转我想知道答案。到年龄稍长,我缠着父亲问,缠着母亲问。问的次数多了,他们才说这和叔叔有关。在父亲和母亲断断续续的悲伤叙说中,我知道了事情的梗概。
我们家姓桑,爷爷弟兄两个。爷爷官号叫桑占全,二爷爷叫桑金全。爷爷有两子四女。我父亲是老大,官名叫韶用,字竹林;叔叔是老二,官名叫韶斌,字香林;四个姑姑依次叫竹子、二妞、雪花、雪梅。那时,虽是穷人家,全家没有识字的人,名字却都是起的文绉绉的。这也不奇怪,因为,名字都是请村上私塾里的先生给起的。
我们家住在林州市任村镇桑耳庄村。之所以叫“桑耳庄”这个奇怪的村名,是因为我们桑氏的老祖先从明洪武年间迁来此地后,以姓起村名,叫桑家庄。后子孙繁衍,原地住不下了,遂各自分了出去,在周围建成了六七个小自然村。族人们取“人首有耳相徬”之意,把已有七个自然村的桑家庄,改名为桑耳庄。崖底下就是桑耳庄七个自然村中的一个。崖底下得名则是因为村西背靠有贰丈来高的一面土崖而来。我们家和二爷爷家的小院就紧挨土崖住着。
这个院子说小可真是小,它有三小间堂屋,三小间西屋,两小间东屋还是向南开的门,东西只有两米,南北不到5米。靠北头还搭了一个一米半长、不到一米宽的小饭棚,供三家做饭使用。院子往上看,真是一线天。靠着院子的南墙有个一米多宽的夹道可通到外面的一个院落。就是这样一个逼仄的院子,还是三家夥着的。堂屋是一家近本家的,面积只有十几平米;东边两小间是我二爷爷家的,面积约有六、七平米,过荒年时,没吃没喝,家里的不多的东西又被叫“胡掠队”的土匪抢得一干二净,二爷爷无办法,用这两间小房子换了几斤米,带着全家逃荒走了,从此再也没了音信;我们家的是西屋,一共只有十几平米,后来,因为人多了没处住,爷爷在西屋后搭了一间棚子,从西屋后墙挖个门进去,在里边盘了几乎占满间的土炕。后来我母亲嫁到了我们家,就住在后边的小棚子里,爷爷、奶奶、叔叔、姑姑们在前边屋里住,我们姊妹五人也都是在这里出生的。
叔叔生于年,是个追求进步,具有正义感的青年。抗日战争爆发后,八路*来了,我们这里就成了著名的太行抗日根据地的一部分。十几岁时叔叔就参加儿童团,站岗、放哨,查路条。后来,又参加了村里的民兵队,积极参加民兵训练、巡逻、站岗、放哨,支援前线,护送伤员,锄奸反特,维护社会秩序。那时,抗日根据地的民兵队和八路*的正规部队差不了多少。桑耳庄民兵队除经常积极配合八路*正规部队反扫荡作战外,还积极配合八路*太行*区第五*分区太行武工队到林北县的河顺、姚村和安阳县的铜冶、水冶等地打游击,与日伪*作战。
由于工作踏实,作战勇敢,成绩显著,年,叔叔被任命为桑耳庄村民兵队队长。叔叔带领村民兵队,跟随部队四处作战,为保卫根据地作出了很大贡献。年,解放战争正进行到关键时刻,解放*急需补充兵员,在村里扩兵。当时的许多青年有顾虑。为了打消青年们的顾虑,完成上级交给的扩兵任务,身为民兵队长的叔叔,一方面挨个给青年民兵们做思想工作,一方面一马当先走在前头,带头报名参*,给青年们树立榜样,打消顾虑。在叔叔的带动下,全村掀起了自愿报名参*的热潮。最后桑耳庄村有18名热血青年,一次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圆满地完成了上级下达的扩兵任务。
叔叔参*后,先到兵站基地训练了十来天。要开拔上战场时,路过我们村子,领导特批让他回家住一宿,给家人团聚一下。吃饭的时候,叔叔突然说:“娘,俺想让家里给俺用白粗布缝一个背心和一个裤衩,不知道有没有布?”奶奶问叔叔说:“儿啊,部队不是都给你发了衣服吗?”叔叔停了好大会儿,才默默地说:“娘,俺是想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以后也好认出来。”奶奶和全家人一听,都是一愣,眼睛就潮湿了。
奶奶突然听儿子这么说,心里也十分难受,她知道儿子所言不虚,战场上枪子是不长眼的。但奶奶是个刚强的人,就接过儿子的话头说:“好儿子,咱不说不吉利的话昂!”那时候,光看看住的地方,就知道家里实在是穷,经常是衣不蔽体,很多时候还吃不饱饭,过年都没新衣服,穿的鞋破了,大拇指经常在外边,很多时候,都是光着脚丫子。
小时候,叔叔就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知道家里穷,从小到长大参*,穿的衣服大多都是哥哥、姐姐们不能穿了留下来的破衣服,从来就没给家里提过任何要求。家里人多,夜里睡觉实在是挤,十几岁当民兵后,叔叔为了让父母和哥哥、姐妹们能凑合着睡好,他独自一人去邻居家边的“草谷洞”里住。“草谷洞”是原是一间喂养牲口的小破单棚房,门也很破,晚上还需用一根横木顶着才能关上门。叔叔就和“草谷洞”的主家商议好,把小破房收拾了一下,盘了个小土炕,每天晚上在村里巡逻后,就在这个小破房里休息,兼为邻居们放哨,一举两得。邻居们都夸叔叔是个又勤快又懂事好小伙子。
这次叔叔要出远门打仗去了,和家人天各一方,战场险恶,枪炮又不长眼睛,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和家人见面。他想让家里给他用白粗布缝一个背心和一个裤衩,留个念想,就是这么个想法,他嘴里呼吸了好几次,才吐出口来。奶奶和母亲找出她们织的所剩无几的白粗布,忙活起来,她们含着泪水一针一线地缝了个通宵,天傍明才缝成了一个白背心和一个白裤衩。叔叔要归队走了,家里特地给他做了一碗打卤面条,让他吃了上路。临走,叔叔跪倒奶奶面前,给奶奶磕头,说:“娘,我走了,您老多保重!”接着,站在哥嫂面前十分恭敬地说:“哥、嫂,咱娘年纪大了,咱爹又刚走不久。我要打仗去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不能在家照顾咱娘了,就把咱娘拜托给哥嫂了,你们就替我行孝吧!”说完,叔叔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给哥哥、嫂子磕了个响头,并重复地说了一遍:“拜托了!拜托了!”父母见状,慌忙弯腰把叔叔扶起来。
叔叔从锅里盛了三碗面汤,双手端给哥哥一碗,嫂嫂一碗,自己端起一碗,说:“哥、嫂我们家没酒,我们用面汤代酒,为我当解放*去打仗,解放全中国,干杯!”奶奶是个懂大事也能谅住事的女人,见儿子这般伤感,就强忍泪水,开导叔叔说:“儿啊,甭这么说,没事的,你命大着呢!咱家穷,要不是共产*,咱家能在村里抬起头吗?你爹在村上当农会主席,为百姓着想,他虽然走了,你要跟你爹学,到部队上要听*话,好好打仗,保卫胜利果实。你这次带头参*,咱全家多光荣,咱家不出孬种。再说咱们毛主席还保护着你们呢!”叔叔点了点头说:“娘说的是,俺记住了。”说完,叔叔背上背包和大家告别,头也不回地走了。
叔叔走后,过了很长时间才先后写回来两封信,大意说他在部队很好,叫家里不要结记他。叔叔还说,由于他作战勇敢,立功好几次,组织上很重视他,不久就让他当了班长。当了一段班长后,组织上就派他去教导队参加培训学习,这使叔叔非常高兴。培训回来,组织上把叔叔从班长升为排长,不久,又从排长又升任为连指导员。奶奶每次接到信后,都要找来会识字的人给全家人读,全家人听了叔叔的信,都非常高兴,奶奶说:“看看咱家老二多有出息,都当上了解放*的大官了,你爹要活着,不知道该多高兴呢!”那时候,村里、区里对我们家都非常重视,填平补齐时,*府见我们家实在是太穷了,又没有房子,就把我们家院子里的三间堂屋填给了我家,说是照顾*属,填给叔叔,叫奶奶住的。
从此以后,叔叔就再也没有写信回来过,消息彻底断了。和叔叔一起参*的,有的人回来了。每次听到有人回来,奶奶就叫父亲跑去向人家打听叔叔的消息。可是,回来的人,有的说和叔叔不在一个部队,不知道情况;有的说,听说叔叔好像是牺牲了;也有人说叔叔还在,活得好好的,组织上很重视他,只是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不能和家人联系。父亲每次打听消息回来,奶奶都会详细地问来问去,有时会问的父亲无言以对。奶奶对自己的儿子最了解,认为自己的儿子命大能力强,绝对不会牺牲,就对儿子在执行特殊任务的说法深信不疑,默默地等着儿子写信回来。
年新中国成立后的一天,临村赵家墁村有个和叔叔一起参*的战友叫赵三的回来了,听说我们家一直在打听叔叔的下落,就亲自跑了十几里路,找到我家,他告诉奶奶说:“我和香林是一起参*的,在一个部队,但不在一个连队。我们从太行山一直打到长江边上的望江县。我们在安徽望江县的这场渡江战役,非常惨烈,淮海战役都没这次可怕,枪声、炮声震耳欲聋,不断气儿地响着,子弹在耳边嗖嗖地穿过,炮弹爆炸掀起的大浪,又似乎要把人吞没。
在大江里,又没有什么屏障,完全暴漏在敌人的枪口下。我们既得摇船,又得举枪射击,实在是太可怕了。到了滩头,敌人的火焰喷射器还喷出炽热的火焰,有的烈士的遗体都被烧焦了,真是惨不忍睹啊!实话给你说吧,我和香林不在一个连队,香林又是指导员,渡江前,我去找过他,对他说:香林,这渡江打仗可是太危险了,不说过不去,就是闯过去了,下船到滩头,地雷、炮弹、轻重机枪扫射、火焰喷射器烧,那也是死啊!咱们悄悄走吧,逃个活命吧!
香林义正词严地回答说:俺是指导员,又是共产*员,俺手下还有一百多个弟兄呢,我不能和你一块逃跑,在家俺娘就不叫俺当孬种。如果那样逃走,回到家里连老娘都对不起!俺是不走,你最好也別当逃兵。咱解放*马上就要取得全国胜利了,你当逃兵这以后怎么说?咱们是战友,又是老乡,俺劝你千万不要做傻事,别叫以后后悔。俺不会把你的事透漏出去,你走吧。”赵三被叔叔的大义凛然感动了,想想也是,就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回到他们的连队。就这样,赵三和叔叔都参加了波澜壮阔的渡江战役,可不幸的是,叔叔英勇地牺牲了。叔叔的牺牲,赵三也没亲见,是听人说的,也不知道叔叔安葬在哪里。
土改时填给奶奶的三间房子
突如其来的消息,把奶奶和全家人一下子打蒙了。一向刚强的奶奶再也控制不住长期以来一直压抑的感情,止不住地放声大哭,“儿啊,老蒋被打到了,新中国也成立了,好日子都开始了,你怎么就走了呢!”那种老来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绝望和极度悲痛的凄惨哭声,撕心裂肺,多远的人听到都忍不住泪流满面。全家人都悲痛万分,泪如雨下,哭成一团。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刚强的奶奶说:“唉!咱家香林是为解放全中国死的,是好样的,他牺牲得值!”全家人听奶奶这么说,才止住了哭声。奶奶和父母商议得把叔叔的遗骨找回来,最不咋地也得去烧些纸钱,祭奠祭奠。可是,叔叔的遗骨又在哪里呢?
后来,*府也派人来我家,告诉奶奶和全家人说,叔叔在渡江战役中牺牲了,并给我们家的门上钉上一块写着“光荣烈士家属”的红木牌。来人们还郑重地拿出一个小包包,说是叔叔的遗物和一份*府的公函。叔叔的遗物是他的几张照片,照片上叔叔身穿*装,英俊威武。公函则是叔叔牺牲的通知。来人沉痛地给奶奶读完公函,十分恭敬地用双手把这些交给不识字的奶奶。虽然悲痛欲绝,但刚强的奶奶还是满含泪水,默默地接过这些东西。来人走后,奶奶抱着叔叔的遗物,又一次哭得死去活来。随后,奶奶就把这些东西放进了她嫁到我家时的做报喜闸子的红木盒子里。她怕小孩子动,就又放到了楼上。
叔叔的牺牲对奶奶的打击到底有多大,谁也不知道。其实,就在叔叔牺牲的那一月,奶奶还送走她的大女儿和二女儿,两个女儿,一个三十四岁,一个二十二岁,都是花一样的年纪。实际上,奶奶一个月就失去了三个儿女,再加上去世刚做过三年的丈夫,一个小脚女人的心里承受的该是怎样一个世界呢?但是,奶奶是位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就入*的共产*员,刚强的她很快就从亲人们牺牲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她积极参加*组织的各种活动,认真做好*组织安排给她的各种工作、任务。也可能她是用这种方法来努力减轻内心的无限痛苦。
她教育全家人说:“香林是共产*员,是为国牺牲的烈士,他在村里和部队上都立过大功,是我们家的自豪和光荣,你们都要向他看齐。”全家人都认真听取奶奶的教诲,积极向叔叔学习,听*话,跟*走,村里的各项工作,我们家都走在前边。父亲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三姑当上了村里的青年团支书,也成为光荣的共产*员,四姑在学校努力学习,后来被组织上推荐去了乡卫生院,当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护士,并且也入了*。奶奶的表现引起了村、区、县各级领导的重视,县里还经常请奶奶作为烈士母亲的代表在全县作巡回报告,讲叔叔立功受奖、为国牺牲的英勇事迹和自己积极为*工作的事情和体会,教育青少年下一代。
00:25
我和叔叔无缘见面,不知道叔叔的模样,只是听奶奶和父母及姑姑们说叔叔是个长相英俊的大高个儿,从小勤快、平易近人。从记事起,看着门榜上挂着的“光荣烈士家属”六个大字的牌子,只知道烈士家属很光荣,但不知道叔叔早已不在人世了。有时夜里会听到奶奶不由自主的唠叨、哭声和在梦里的喊叫,父亲经常起来把奶奶叫醒安慰她。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叔叔牺牲了,永远不能见到他了。再后来,奶奶越来越老,就变成了小声地哭唱。我们知道那是奶奶在深深地思念她为新中国而英勇牺牲的儿子。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上小学时,有一日奶奶拉着我的手说:“孩子,你叔叔早前当兵的一些东西放在楼上的红木盒子里,从没让任何人看过。你是咱们家唯一在念书的人,你再给我认认这红木盒里装的东西都说了些啥,奶奶心里压得难受。”从那一刻起,我才在奶奶的带领下爬上那个好奇而又神秘的阁楼。奶奶从板箱里郑重地捧出红木盒,交到我手上,让我就近阁楼的小窗户看。我怀着崇敬而热切的心情,庄严地打开了红木盒。最先映入我的眼帘是一张*人的照片。
我拿起照片细看,照片上的人细高个,穿着当时解放*的*装,小腿打着绑腿,标准的立正姿势站立,手拿着一支步枪紧贴左腿,帽子上的红五星格外显眼,脸庞俊秀,人也特别精神。奶奶说:“这照片上的人,就是你叔叔。”我心里十分震惊,惊奇地说,“这就是我叔叔啊?我叔叔长得好英俊啊!”我用手拿起照片。照片下还有两张发*的纸。我拿起两张纸细看,其中的一张是用毛笔填写的右起竖排油印的《烈属起烈士灵柩証明書》,抄写如下:
烈属起烈士灵柩証明書
烈属起烈士灵柩証明書(骑缝印)
兹證明本縣十一区桑耳庄村烈属桑竹林等弍人至贵縣起烈士桑韶斌之灵柩,请恊助查尋灵墓,並辦理起事宜爲荷。
此致
安徽省望江县人民*府
河南省林縣人民*府(印)元月七日
烈士姓名桑韶斌
籍贯河南省林县十一区桑耳庄村
原在部队或机关十五*四十四师一三一团
牺牲时间一九四九年四月
埋葬地点望江县南门外烈士墳园
运灵烈属姓名桑竹林人数:弍人
起路程及时间(估计)二千多里二十天
路费自筹壹佰叁拾萬元
助發无元共计:壹佰叁拾萬元
備攷
另一张上面写着“寄墓证”三个大字。下面写了一行小字:“桑韶斌烈士安葬地址;安徽省望江县南门外烈士墳园,东西向第七,南北向第九。”后面是墓地的画图,并标有墓地详细的大小尺寸。
看到这儿,我的眼睛瞬间被泪水打湿了。我顿时明白奶奶平时的哭声为什么那般凄惨,奶奶为什么那样珍藏这小红木盒,原来,这小红木匣子里珍藏着一个烈士儿子为国牺牲的秘密,珍藏着一个母亲老年失子而撕心裂肺的悲痛,珍藏着一个母亲心底对为国捐躯、英勇牺牲的儿子的自豪和刻骨铭心地怀念。
我把两张纸上的文字一个一个地念给奶奶听,并把照片递给奶奶。奶奶用袖口擦了擦照片,用布满皱纹的手慢慢地抚摸着照片上叔叔英俊的脸庞,慈祥的脸上又泪如雨下,小红木盒都被奶奶的眼泪打湿了。奶奶又给我讲了叔叔牺牲以后的事。
知道叔叔牺牲的消息后,奶奶和父亲商议,无论如何也要把叔叔的遗骨从外边找回来安葬,好让叔叔*归故里。奶奶向村里提出申请,并让村里代办相关手续。当时村里的人给奶奶说:“香林牺牲的地方离咱们这里太远了,好几千里地呢,把香林从安徽省弄回来,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况且,那么远去起运棺材得多少钱呀?咱村穷得叮当响,也没钱帮助你们啊!你们就别去胡生法儿了。”奶奶斩钉截铁地说:“俺淘多大神、费多大劲儿,毁多少钱,也要去把俺儿子起回来,钱不用你们管,俺自己生法儿。但俺儿子毕竟是为国牺牲的烈士,村里必须帮俺办好手续!”
奶奶和父亲四处求人借钱,东家三元,西家五块,亲戚家十块八块,好不容易才借够了盘缠。奶奶又到村里,告诉村里借够路费了,催促村里去帮助办理相关手续。村里见奶奶立场坚定,没有丝毫余地,没有办法,只好跑乡里、县里去帮助奶奶办理手续。过了好长时间,一九五零年的元旦都过了,离过大年都不远了,手续终于办下来了。
奶奶说父亲一个人办不了这件事,就叫父亲去请他舅舅和他一起去。父亲的舅舅是东岗区鲁寨村的,父亲到舅舅家和舅舅商量,父亲的舅舅满口答应了,并约定好出发的时间和会合的地点。那时候,新中国成立没多久,从河南省西北角太行山大山里的桑耳庄,到长江边上的安徽省望江县烈士陵园,这来回几千里的漫漫长路,没有汽车,火车也到不了那里,况且就是有火车,借的那几个钱也坐不起呀!都得靠两条腿去走。
奶奶和父亲在家准备好后,按照约定,父亲背着小米和糠疙瘩干粮从桑耳庄出发,父亲的舅舅从东岗区鲁寨村出发,在八尖垴山前会合,朝着安徽的方向走去。时值隆冬,天寒地冻,大雪飘飘。他们拂晓赶路,傍晚投宿,接着就起火做饭,供晚早两顿吃,中午边吃干粮边赶路。不知道路了,就想法打听。就这样晓行夜宿,走出了太行山,走进了大平原,找了个渡口,坐船渡过了*河。
一天,正走着,舅舅突然问父亲:“竹林,你拿出给咱开的手续,叫俺看看。”父亲解开背着的包袱,取出*府开的手续,给了舅舅。舅舅接过打开一看,瞬间脸色大变,急忙问父亲:“竹林,傻孩子啊!这是寄墓证,不是搬尸证啊!咱们是去往回起你牺牲的弟弟的,你光带着这个寄墓证行吗?到那儿了,人家叫咱起吗?你就恁老实,办手续咋就不瞧清楚?怎么没把搬尸证带来啊?”父亲的舅舅说的“搬尸证”就是后来奶奶又去村里找回来的《烈属起烈士灵柩証明書》。父亲一听,头都大了,急得大哭起来,说:“这手续都是俺娘去办的,俺又不识字!这可咋办?”父亲是个文盲,大字不识一个。奶奶也和父亲一样。手续是奶奶叫村里办好,给了父亲的,父亲就认为手续都对,谁承想会出这种事情呢?
父亲打着自己的头说:“我真无用!我真无用啊!”就是专门去几千里外往家起运弟弟的遗骨的,怎么就少带手续了呢?父亲哭着,喊着,无助地瘫坐在路旁的土地上,一个不识字的男人有多伤啊!舅舅说:“是不是村里怕找麻烦,不想叫咱把香林迁回老家安葬,故意扣下了搬尸证?要不也是他们圪捣错了,这可把咱坑死了!”父亲问舅舅:“那咱咋办?”舅舅想了想,说:“咱已经走了一多半路了,不能往回返呀!咱好歹也得走到地头,问问人家叫不叫起。人家叫起,咱随了心愿,咱把香林带回来;人家不叫起,咱也总算是去祭奠祭奠了香林,等回去后再作打算吧。”父亲和他的舅舅跋山涉水,继续夜宿晓行。有时走错路了,返回来,问清楚,再朝前走。两人历尽千辛万苦,一路打听,总算找到了长江边上的安徽省望江县。
走进望江县县城,他们找到望江县*府,递上介绍信,说明情况。望江县*府的工作人员都非常热情,当晚就给他们安排好住宿、吃饭的地方,领着他们找到了安葬在望江县南门外烈士陵园里叔叔的墓地,并认真祭奠一番。望江县的领导在叔叔的陵墓前,十分动情地对父亲和他舅舅说;“桑绍斌烈士是位连指导员,他带领全连英勇奋战,用他的英勇牺牲,为渡江战役的胜利、为建立新中国立下了不朽功勋,他是你们林县人民的骄傲,也是我们望江县人民的骄傲!”父亲和他舅舅向领导提出,由于来的仓促和父亲不识字,少带了手续,没有把搬尸证带来,能不能让他们把叔叔的遗骨起回去?领导说;“这是渡江战役英勇牺牲的革命烈士,我们要为烈士负责,为国家负责,没有正规手续,那是绝对不行的。”父亲和舅舅毫无办法,只得作罢。
临回前夜,父亲和他舅舅在晚上偷偷去挖开叔叔的墓穴,在叔叔的棺材后小椅下放了一对瓷碗,作为标记,等以后再来找时的记号。他们又焚香烧纸,祭奠一番。想想起不回弟弟,完不成老娘交给的任务,父亲趴在叔叔的坟头上哭得死去活来。他舅舅含泪用尽力气,也拉不起来。哭昏了头的父亲非要再扒开坟墓,把弟弟的遗骨用布包着背回来。他舅舅左劝右劝,说:“咱香林是烈士,你把他的遗骨偷背回去,这算是哪一回啊?咱不能给人民*府添乱,下次我还跟你一块来起。”父亲的舅舅十分果断地把父亲的疯狂举动拦了下来。父亲朝着北边的方向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吼道:“娘啊!儿子不孝,没有完成您的心愿,俺下次再来!”他舅舅强拉着一步三回头的父亲回到旅社。第二天,父亲他们去向望江县的领导辞别后,就原路返回。
父亲和他舅舅回来后,奶奶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十分气愤。奶奶去村里问是怎么回事,并从村里找回了起叔叔遗骨的《烈属起烈士灵柩証明書》,和叔叔的寄墓证一起,放到她的小木盒里。来回近一个月,无功而返,父亲和舅舅懊恼极了。借的盘缠多少年都没还清。当然,这是后话。
爷爷去世三年了,叔叔去世后,伤心欲绝的奶奶更是天天以泪洗面,天天去给爷爷上坟,诉说她对丈夫和儿子的思念。试想,一个年近花甲的女人,三年里相继失去了恩爱的丈夫和心爱的三个儿女,那该是一种怎样的悲痛、伤心和无奈啊!该过春节了,父亲去给爷爷上坟祭奠,却看见爷爷的坟头右边多了一个墓冢。父亲霎时明白了,原来年老体弱的小脚奶奶天天来上坟,是来给叔叔做了一个衣冠冢啊!她是用这种形式来寄托一个母亲内心对英勇牺牲的儿子的刻骨铭心的无尽哀思啊!
上坟回来,父亲就赶紧和奶奶商议,等家里翻翻劲儿,攒攒盘缠,他然后再去安徽,一定把叔叔的遗骨起回来。此事就这样暂时搁置下来。后来,家里添丁加口,生活越来越困难,去安徽起叔叔的事就一直没有成行。再后来,到了生产队,靠工分儿吃饭,家里人多老少,越来越困难,父亲时常提起叔叔的事,可有心无力,一直拖了下来。奶奶说到这里,神情暗淡,心情悲伤的说不下去了。小时候,我们和奶奶去上坟祭奠,奶奶都会指着她给叔叔修的墓冢给我们说:“这是你叔叔,他为国打仗牺牲了。”
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奶奶在对叔叔的思念中去世了。去世前,把那个小红木盒交给了父亲和母亲,反复地叮嘱父亲一定要把叔叔的遗骨起回来。临合眼也没亲眼见到儿子*归故里,这成了刚强的奶奶一辈子的终身遗憾。母亲接过奶奶的红木盒,像宝贝一样的珍藏起来。
奶奶去世时,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上坟、祭祖都成了“四旧”,起叔叔遗骨回来的事也成了泡影。文革没结束,父亲也在对叔叔的思念和没能把叔叔起回来的自责中去世了。可恶的癌细胞无情地夺去了他只有五十多岁的生命。父亲临终前交代我弟弟说:“儿啊,你爹没成色,没能把你叔叔的遗骨起回来。你是咱家里唯一的男丁,这任务只能交给你了,你要努力,等家里少泛泛劲儿,再向人借点钱,瞅机会一定要把你叔叔起回来。儿啊!你可是一人祧应两门啊!叔叔也是你爹啊!这可是你奶奶在世时就与本家们和俺姥姥家人都说定的。”弟弟还在上学,他默默点头说:“爹,我记住了。”
父亲去世后,我母亲一直在惦记起回叔叔遗骨的事情,到年,林县已经改名为林州市。这年8月11日我母亲到我们林州市民*局询问我叔叔安置的情况,想再去把叔叔的遗骨起回来安葬,因为这是她和父亲一起向婆婆发誓保证做到的。林州市民*局的领导和安徽省望江县方面联系查询,达到的答复是:这么多年了,许多事情弄不清楚了,需要再查找一下。为了能解决问题,林州市民*局还对望江县民*局开了一封信,让母亲去望江县查找。母亲回家后想,年去有墓地,父亲还在棺材后放了两个瓷碗,现在怎么就弄不清楚了呢?一个为建立新中国而牺牲的烈士,怎么说找不到就找不到了呢?母亲越想越气,竟然气了一场大病。等她病好了,她把信交给我弟弟,叫我弟弟去。
弟弟高中毕业后,就在本乡参加了工作,他几次提出要去把叔叔起回来。可是,那时候的形势,哪里允许你去两千多里外往回起一个人们早已不再被重视的烈士呢?回来占用土地又怎么解决?弟弟努力了几次,这个领导推那个领导,几次都没成功,还被搞得心灰意懒。母亲把民*局的信给了弟弟后,弟弟又到民*局了解望江县查找的情况,达到的答复是还没查清楚。这样像拉锯一样又过了几年,望江县始终是正在查找。
十五年前,刚刚五十岁的弟弟也得了绝症,一病不起。父亲拜托儿子起回叔叔遗骨的大事,又成了遗憾。弟弟临终时,只好又无奈地把起回叔叔遗骨的大事交给了他的儿子。并嘱咐他儿子:“儿啊,想办法把你二爷爷从望江县起回来。以后你有了儿子,如果是一个,还是一人祧应两门;如果生两个儿子,让一个过继你二爷爷门下,为二爷爷顶门立户,不能让为国捐躯的你二爷爷绝嗣。”还在大学里读书的儿子,又含泪答应了父亲。弟弟去世后第二年,弟媳由于思虑过度,也得病去世了。倾力安葬了弟媳,家里还欠了一屁股债。经过接二连三的打击,弟弟的家庭只剩下近九十岁的老母亲和两个不到二十岁正在上大学的儿女,整个家庭陷入了无限的悲痛和苦难之中,经不起任何微弱的打击了。老母亲老来失去儿子、儿媳,悲伤过度,眼泪哭干了,慢慢地又失忆了。一个侄儿,一个侄女只能靠向国家贷款去艰难地上学。起回叔叔遗骨的事情,也只能暂时地放下了。
现在,我母亲还活着,今年已经九十八岁了,吃饭穿衣还能自理,只是经过九十八年风雨的冲刷,她的大脑已失去了记忆,甚至连她的女儿们都认不出来了。可是,她还像宝贝一样珍藏着奶奶交给她的的红木盒,等着人去把她的烈士小叔子起回来。经过一百多年岁月的侵蚀,红木盒上的红漆有的地方已经剥落了。特别是红木盒的盖子上,由于奶奶和母亲在上边洒了太多的眼泪,红漆已经剥落光了。
清明节到了,离4月21日渡江战役纪念日也不远了。仅以此文悼念渡江战役中牺牲的叔叔!
为国捐躯的叔叔永垂不朽!
作者简介:王国学,男,河南林州人,中共*员,已退休。热爱文学,喜欢写作。林州市诗词学会会员,河南省诗词学会会员。
作者简介:桑东珍,女,年生,河南林州人,中共*员,已退休。
#奶奶红木盒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