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忆起英语老师的最早记忆,来自一次点名。
教英语的曹老师个子不高,在我们初中生的眼中已是一位老人,爷爷辈了。曹老师不知何事点名,叫道:王俊生。
曹老师把“俊”读成“jun”,这让我很惊讶,马上觉得这个字很洋气,因为俊字在望江县方言中是读“jin”,与“进”同音。我的父亲给我取名时,叫王jin生,我记得父亲在我小学课本上,有时写王进生,有时又写成王俊生,然后我也兴之所至,两个字混写。反正那时小孩又没有身份证。
后来偶尔想起,父亲给我取名王进生,大概是想我能金榜题名,高中进士,后来我好象真的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于是村里后来出生的小孩,名字带“进”的有好多。
但曹老师读成王jun生,同学们也有些惊羡,于是此后,我在作业本上一直写成王俊生,王进生这三个字,此后再未出现。
能考上进士的后生,和英俊小生,对一个十多岁的小孩而言,后者的吸引力好象更大。
但我最终还是没能英俊潇洒,一不小心长成了矮矬穷。到了大学,觉得名不符实,又不能改名,只好在发表文章时,来个笔名,将王俊生写成同音的“王隽声”,早就背离了父亲取名的初衷,算是不孝。
曹老师慈祥和善,面带笑容,却常沉默寡言。曹老师的英语课,印象不深,只是记得把she读成“随”,这是我上高中后才发现的,因为重点中学望江二中的年轻的宋老师,老是纠正我们几位来自金堤中学学生的发音,或随或细,那么讲究干吗?宋老师不知道我们初中英语曹老师因为年老齿落,读拗口的英语时常常漏风。
这是我对曹老师的第二个记忆深刻处。
那时流传的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所以对英语的兴趣始终提不起来。曹老师认真而固执地教着我们一群乡下小孩英语,从abcd开始,我至今都在追想,于曹老师而言,那是多么地索然无味。
然而曹老师忽然间就会神采飞扬,这是他在给我们讲故事的时候。
说是苏东坡有一次“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右擎苍”,出门去玩,路过一农家,见一群鸡去抢晒着的稻子吃,看稻的儿童拿着竹筒去打,苏东坡忽然想到一个上联,“鸡饥盗稻童筒打”,然后左思右想,却怎么也对不出下联。
曹老师把这个上联写在黑板上,杂在那些英语单词之间,现在回想起来,竟有一丝苍凉。
曹老师的板书遒劲秀美,是所有老师中字写得最好的。
曹老师笑望着我们这帮小孩,说道:你们有没有人对得出来?我们睁着无辜的小眼睛,望着黑板傻笑。
尔后曹老师若有所思,脸上的笑容忽然敛去,叹道:我们小时候七八岁就会对对子了,你们都十几岁了,还不知道什么是对子。曹老师讲这句话时,夕阳从破旧的窗户中窥射入室,照在曹老师黑红的布满皱纹的脸上,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有我们当时尚不明了的失落和无奈。
随后曹老师说了一句话,“国民**治上腐败,但教育不腐败啊。”
几十年过去了,这句话我记忆犹新。曹老师讲这句话时,有些惶然地看了看门口,那时离文革结束好象还没过去多久。
我疑心曹老师这句话是讲别的故事时讲的,我不知道我初中同学还有没有人记得曹老师这句话。后来,当我看到钱学森之问“中国为什么出不了大师”时,我想起了这句话。
前几天,我看到一篇文章“华中科技大学校长群现象”时,又想起曹老师这句话。华科是我的母校,四九年后新建的工科院校,却不断出产校长,令人感慨。我的校友以此为荣,但我私下暗忖,一群缺少基础扎实人文素养的理工科硕士博士,竟然成为很多高校的校长,对中国高等教育究竟是喜是忧呢?
后来我终于明白曹老师讲这句话时为何要声音放小,并望望门口。
听同班同学曹永宁讲,曹老师被打成过右派。
我们当时不知道右派左派是什么意思,总之右派不大好吧。
曹永宁是曹老师的族孙,同宗本家的,来自赛口的“曹家大屋”,戴着班上唯一的一付眼镜,让人觉得不同凡响很有文化。曹永宁讲起曹老师时一脸兴奋唾沫横飞。曹永宁说他们曹家是曹操的后代,传自曹植一枝,曹植的七步诗你们没听过吧,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王结红有点不服气,哼了一声道,曹操是白脸大奸臣。
这时候我们当然站在曹永宁一边,听他讲故事。曹永宁说“我爹爹”(望江话叫爷爷做爹爹)*浦*校毕业的,我看过他年轻时的照片,骑着高头大马,大洋马!
一个*浦*校的高材生,被打成右派,打回老家种田十几年。天可怜见,文革后没有英语老师,曹老师才凭借未曾忘记的英语,得以脱离繁重的田间劳作。
曹老师教着英语,却经常讲些我们语文课上历史课上学不到的东西,让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好学生的无知少年,模糊认识了苏联是怎么回事,美国是怎么回事,而我们中国又是怎么回事,曹老师落寞地对牛弹琴,在那个偏僻的乡村,可曾有过一缕共鸣?
最近几年,偶尔碰到一些号称“右派”的人,也常使我想起我的初中英语曹老师。然而,现在的“右派”似乎以愤世嫉俗为标签,以异见为荣,拾西方一丝牙慧而觉得掌握了宇宙真理,说几个时髦名词而以为顺应了世界潮流,胸无点墨却号称启蒙民众,重拾百年前五四时期的老调而不知沉舟侧畔千帆过,借用文革时期的斗争话语而浑然不觉时过境迁,享即得利益却以批判发泄寻找优越感,无知无畏却自鸣得意,那些穿着西装的红卫兵,兀的辱没了“右派”二字。
而我想寻找曹老师这样真正的古典右派,却渺无可得,那些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具有家国情怀的“士”(而不是“知识分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已在我们视野里消逝。纵使我们今日幡然悔悟,想着延续传统文化的慧命,却无法得到他们的言传身教,文化的断层,留给我们及后代无尽的悲哀和无奈。
后来在我上高中还是大学时,听说曹老师不幸病逝,曹老师无子无女,在两个时代的交递中,落寞地终其一生。
如果有机缘能到曹老师的坟前,我一定虔诚的叩头跪拜,感恩他们那一代人,在不幸的人生际遇中,能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播下了传统文化的种子,使我们这个民族,在各种外来文化的冲击中,终没被异域文化淹没,没成为苏联人,也没成为美国人,还能在精神上固守我们中国人自己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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